贫僧自号「贫僧」以外,自己也觉得是一个云水僧;不过,现在又想起来,贫僧也是一个垃圾桶。
所谓垃圾桶的意思,就是在我的一生当中,接触的万千群众,尤其是信徒和出家弟子,好事很少向我报告,他们都是有苦难、烦恼、妄想、委屈、不平、贪瞋愚痴了,才到我这里来诉说。贫僧觉得他们也应该有一些人间的乐趣才是,为什么要到烦恼的时候,才来找我,让我这个垃圾桶里面经常都是满满的垃圾呢?
后来贫僧也学会了处理垃圾的方法,垃圾来了,只有告诉他对治的方法──「有佛法就有办法」,就这样,才有这句传开的话题。对于别人丢给我的烦恼垃圾,我处理的方法,就是在自己心中设立一个焚化炉。烦恼垃圾来了,立刻把它焚化,让这许多烦恼垃圾不要存在心上。
我提倡「放下」,都有人批评说,贫僧太消极。人生这样也要放下,那样也要放下,还有什么意义呢?殊不知,放下才能「提起」。好像你出外旅行,要有一个皮箱,要用的时候,当然要提起;不要用了,你背着皮箱在家里的客厅、厨房来来去去,有那个必要吗?所以后来,贫僧自觉自己也是一个很能担当,也有勇气的人,把「放下」改成「提放自如」。凡是人间一切金钱事物,甚至于佛法,要用就提起,不要用就放下,何必在心上负担那么沉重呢?
处理烦恼垃圾的方法,除了「放下」以外,就是「忍耐」。我记得数十年前,开始办佛学院的时候,年轻的学子在一起相处日久,有些人难免彼此之间会有争执,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,就有人气愤不平,报告监学老师。监学老师就劝他,你忍耐一点嘛!当然他不服气,再去跟训导主任反应。训导主任也跟他说:你忍耐一下。他还是不高兴,甚至就来找我。贫僧那时候是院长,两个人的争执,谁是谁非,各有理由,也只能告诉他说:「你忍耐一点,忍耐一下就过去了。」
学生就在我面前忿忿不平的说:「忍耐、忍耐,你们都叫我忍耐,难道除了忍耐,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」贫僧只想,忍一口气风平浪静、退一步想海阔天空,对于争执、计较,处理的方法,没有比忍耐更好的办法了。
过去有一户人家,父亲过世了,留下十七头牛,遗嘱上写着,三兄弟分家,其中大儿子得二分之一,二儿子得三分之一,小儿子得九分之一。但是十七头牛,二分之一、三分之一、九分之一的分法,都不是整数,怎么分呢?三个儿子就天天吵架。
邻居一位长者看到了,就把自己仅有的一头牛送给他们,让他们好分家。这下子,十七头牛加上长者的一头,共十八头牛,大儿子应分二分之一,得到了九头牛;二儿子三分之一,是六头牛;小儿子九分之一,是二头牛。最后,三兄弟发现,所分到的九头牛、六头牛、二头牛,加起来刚刚好是父亲给他们的十七头牛,不多也不少。于是就再把多出来的一头牛,还给隔壁的长者。长者丝毫没有损失,反而替三兄弟解决了问题。像这样对于分家的处理,贫僧也有过多次的经验。
有一个信徒家里起了纠纷,兄弟五人要分家,彼此僵持不下,就要我去为他们主持公道。这应该是贫僧在五十年前年轻的时候,遇到最难解的问题了,我哪懂得分家呢?尤其五个兄弟,各有立场,各有计较,每一个人争的都有理,财产怎么分?
后来,我就跟他们打趣说,你们这样子相争不下,最公平的办法,就是把你们家里的所有桌子,锯成五份,一个人拿一根;把碗盘打碎,一个人拿一块;把房子拆了,一个人拿一份,我想这样子最公平了吧!他们听了以后,才知道分家不能太计较,吃亏也是福哦!
我到宜兰弘法,那里的人很单纯,信徒都像君子之交,其淡如水,也没有什么事故。后来我到高雄,高雄是一个很热情的地方,在高雄佛教堂就发生了地域观念。最初,苓雅区的信徒居多,接着,因为我的关系,隔壁的新兴区,就有很多信徒来参加共修,又再过了几时日,盐埕区信徒也过来共修了。在这一个小小佛堂里,经常大家计较。这是这个区,那是那个区,甚至于说,这是高雄帮的,那是台南帮的,还有说是澎湖帮的,彼此争执不下。
我也不得办法,只有集合大众说:你们如果都这样子计较的话,我也不是你们这许多区域的人,明天我也应该走路。甚至于我也跟释迦牟尼佛讲,你是印度人,还是回到印度去吧!大家才感觉到他们的地域纷争、计较,实在无聊。后来在佛教堂里,从各地来的人,虽有区域不同,但信仰相同,都是佛弟子,也就没有这许多争执了。
在四、五十年前,台湾的社会经济还没有起飞,一些青年学生,学校毕业之后,想找个职业非常困难。有一些信徒,就想到来找师父帮忙,介绍一份职业。可是这个贫僧师父,虽然工商界的信徒也不少,但够他信赖的人士,也不是一经介绍,就获得他的信任,照单全收。要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因缘,为这一个青年找一份职业,实在也是一个难题。不得已,经过了一个月、二个月,甚至三个月,好不容易找到一份适合的职业,叫他去面试的时候,他回答说,我已经在另外一个地方上班了。我那几个月的辛苦,付之于流水,这个还不打紧,我对于负责人没有交代,失信于人,这是我最难堪的感觉了。
接续这许多垃圾难题,后来凡是有人要我替他找职业,我就告诉他,现在一般的机构,对于人情、八行书都不会很信任,我建议你在报纸上,找那许多分类的小广告,看到哪一个适合,跟他们的负责人说,我给你试用二个月、三个月,因为对方没有人情的包袱,听到给他试用二个月、三个月,他没有负担,你就很容易找到职业了。
再有,一个家庭母女两人,前来要求出家,听到母亲的敍述,也觉得适合,发起道心。我们当然有成人之美的心愿,就允许母女出家修道。四十余岁的母亲,确实信心道念,非常的坚强,但十七、八岁的女儿才高中毕业,就不是那么单纯了,经常和外界通电话,甚至于过多的书信往来。在佛学院,很难容许这许多行为,对这种有叛逆性格的青年,老师们都要我处理。
贫僧自己过去受的是打骂教育,但是贫僧觉得,需要有上等根机的人,才能接受得起这样的锻炼和考验,现在一般人的根性,已经不适合打骂教育了。
客厅、餐厅有一些垃圾容易处理,团体里的人,他有思想,有无明烦恼,要处理人的烦恼垃圾,就不是那么简单了。
有一天,这一位初入道的学生来找我,对我说:「院长,我的母亲一定要我跟她在这里出家,但是我没有出家的性格,因为我看到男人都非常喜欢,我这种个性怎么能在清净的僧团呢?请院长说服我的母亲,让我再回到社会吧!」
我一听立刻答应,我觉得这一位学生这么坦诚,直接了当,避免彼此走很多曲折弯路去了解。当然说服她的母亲不难,不过,可怜这一位年轻的孩子,这种不成熟的性格,回到社会怎么能生存呢?我就跟人借了五万元新台币给她,跟她说:「妳回去还要生活,慢慢的把头发留起来,几个月后,找一个正当职业,将来要正派,找到一个好的对象,相夫教子,成家立业,就不能再有别的烦恼妄想了。」
另外,还有一位也是二十岁左右入道的女青年,已经出家两、三年,都很规矩守道,但是有一天,她跟我说:「院长,我家里有个祖母,年已七十多岁,独居生活,靠着我做舞女的母亲赚钱养活,现在我四十多岁的母亲,患了不治之症,也没有办法继续做舞女了,就回家陪伴祖母。」她说她实在于心不忍,想要回社会就业,照顾她的祖母和母亲。我一听,唉!这也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。
那个时候,高雄县政府有个公办民营的老人公寓,政府把公寓交由佛光山办理,里面也收容了二百多位老人。我就找了黄美华主任,我说能容许这个青年人的母亲和祖母在公寓里生活吗?获得了她的认可,我再告诉这位青年学生。她认为不妥,她愿意自己负担起孝养祖母和母亲的责任。人各有志,虽然可惜在修道的路上又增加了损失,可是在人伦孝道上,贫僧也不能不协助她再去到红尘里奋斗吧!
总之一句,经常来找我的信徒也好,学生也好,都是有许多苦难的问题,很多的纠纷,难以排解的是非,都得要去处理他们丢给我的烦恼垃圾。
在佛光山开山初期,不少的退伍军人到佛光山分担各项工作,如:厨房、园艺、清洁、司机等,因为过去军人的性格,在一个无诤的僧团里面,有一些也不容易适应。佛光山的职事对这许多不适合的人事,都来找我去处理这许多问题。起初要叫一个不认识的工作人员离开,实在难以启口;但贫僧经过时月人事的磨练,对这许多要丢弃的烦恼垃圾,总能很欢喜圆满的解决,很少有后续的纠纷。
徒众在世界各地弘法,有的好大喜功,在当地建设道场,也没有计算,就跟人家订约,到最后赔偿,搞得要诉讼,这个都是给佛光山难堪的垃圾问题,我都得帮他们处理,现在才能让佛光山在世界上,弘法利生,可以平安无事。假如不帮忙他们处理那许多的垃圾问题,我想,这短短五十年间,要想在全世界建立佛教的道场基地,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。
其它的,如:不惯四点半的早起,不惯三餐淡泊的素食,不惯每天刻板的排班、礼拜,或者发现到一些有妄想症、精神分裂症,尤其现代人的忧郁症,好像泛滥成灾,山上的职事,都会把这许多垃圾问题,交给我来处理。
还有,现在两岸的问题谈不拢,也都是彼此嫌弃对方的垃圾。我曾说过,对于两岸问题,大陆对台湾要用爱,台湾对大陆要用智慧。佛教讲慈悲,人怎么肯得慈悲呢?你要为人设想,或者人我立场调换,那还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呢?
垃圾还容易处理,有很多的人投给我变化球,贫僧就不容易接招了。今日的社会,虽然贫僧有出世的胸怀,但是难办入世的事业啊!不过,既然承担了佛教的捕手,有很多的变化球,就不能不接受处理。所谓变化球,各党派、各地,派系之间纠纷,各种贪欲、无明,各种傲慢、瞋心,也难以一一的举例。总之,垃圾桶里的垃圾要会焚化,一些变化球,也要懂得接招。
贫僧处理这许多问题,并不是有多大的本领,只是说能为别人设想,可以化繁就简,能肯得自我吃亏,最后,也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垃圾问题了。
贫僧一生的岁月,总想到安贫乐道,无是无非;但有时候,想起了童年喜爱在家庭里面打扫,清洁橱窗,倒除垃圾。只要甘愿承担,助人为快乐之本,又有什么怨叹不好呢?贫僧这一生处理垃圾的问题何止千百件之多,但承蒙唐一玄老师赞叹我「举重若轻」,贫僧能得到一位德高的长者给我这么一个评价,也自觉心安理得了。
贫僧写这个有话要说,许多徒众都担心说:发表后,各方的反应会有不一。我都不太计较,因为「正人说邪法,邪法也成正;邪人说正法,正法也成邪」,后面人家怎么看法,贫僧就不太计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