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死亡之后的生命会怎样(下)
三、从死后的处理说到死亡的观念
生死事大,世界各地因为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的不同,对于死后的葬仪也各自相异。在尸身的处理上,有土葬、火葬、海葬、天葬、立葬等不同的方式;在尸身的保护上也有冷冻、风干、尸解、木乃伊等种种不同的方法。而佛教对死后的处理方式也有一些原则,和其他宗教大异其趣。例如:人死之后的八个小时之内最好不要随便搬弄他,也千万不要随便哭出声来。
这种原则不但合于佛法,而且有科学依据。因为人的呼吸虽然停止,心脏也不再跳动,理论上可以宣告死亡了,但是他的神经系统和脑部还在运作,潜意识里面还残存着某些知觉,实际上人还没有完全死亡。所以,不管那时候他的姿态是躺着、坐着,还是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下,都不宜随便搬动他,也千万不要急急忙忙地给他换寿衣;因为你动他的时候,可能会引起他身体上的不舒服,让他有痛感,他一不喜欢就会生起瞋恨心,这一念之间就会影响他的业力而产生不幸的后果,他就不能心生欢喜地去投胎受生了。
过去有一个国王笃信佛教、奉行佛法,临终的时候,国王的亲人都守在床侧看着国王安静地灭度,不巧一只蚊子飞来,正好停在国王的鼻子上,国王的亲人一看,一掌挥打过去,却打在国王的脸颊上,弥留中的国王一疼,一念瞋心起,百万障门开,因此堕入恶道,转世成为一条大蟒蛇。
所以人往生之后,最好等过了八个小时再去搬动他的遗体,替他换衣服安排后事,家人到这个时候也才可以哭,在这八个小时之内,只可以助念,协助亡魂系念于佛号而往生,千万不要哭出声来,忍不住要哭的话,也要避到远远的地方去哭,不要让死者听到。因为他虽然身躯已经僵冷了,可是耳识仍然存在,如果听到亲人家属的哭声,心里留恋割舍不下,不忍离开世间安然地去受生转世,对他来讲也是很痛苦的事。
其实,人死了又何必恸哭呢?就把他当成出国去旅行,他会玩得很愉快很舒服;或把他想成升天堂成圣作佛,从此安住在极乐净土,不必再受这个无常人间种种风波的折磨,不是也很好?在佛教来讲,死亡是另一个新生的开始,如蝶破蛹,如虫化茧,如鸟出壳,进入了另一个更光明祥和的世界,我们在世的人又何必私念结执而为他痛不欲生呢?
至于八小时之内不宜搬动,还有另外一种理由──就是我们打坐参禅的人,有时候会入定到心脉俱微的境界,不明究理的人,便以为是坐化了。像过去有一个老和尚,在参禅的时候入定了,寺里的小徒弟一看师父毫无气息,以为死了,就抱起老和尚的身体,一把火火化了;等到老和尚想出定的时候,一看没有身体了!以后寺里的人就常常听到老和尚的声音在喊:“我的房子呢?我的房子呢?”早也喊,晚也喊,喊得徒弟们内心不安,就去找来老和尚很要好的法师帮忙,这个法师一言不发地到了寺里,等老和尚又叫着找“房子”的时候,大喝一声:“去便去了,还要房子做什么?”老和尚一悟,无念无想,从此就不再嚷着要找房子了。
另外在《死亡的真相》这本书里,也曾经提到,有个人死了很多年之后,家人开棺捡骨,发现他竟然四肢绻屈面向棺底俯卧着;原来他只是一时晕死,入敛之后又复活了,一醒来,赫然发现自己被关闭在棺木里,大为恐慌,痛苦万分地拼命挣扎着想破棺而出,翻来覆去地终于还是闷死了。所以佛教里面停灵八个小时的说法,不管对真正的死或假象的死,都是一种缓冲的过渡期,既使生者能宁静地面对生命的转捩,也使死者能平坦地跨过死亡的门槛。
再说到佛教的葬仪方式,佛教主张火葬,既方便又卫生,尤其适合于人口爆满,用地日狭的今日社会;不像土葬费用既高,占地又广,并且埋葬几年后还要捡骨,非常不方便。而火葬安厝灵骨,不需要占太大的空间,真是一劳永逸。我记得有一位东初长老,曾经付托我说:“我过身以后,你替我把骨灰撒到海里面去,跟鱼虾结个缘!”谈笑间见胸襟,和一般人的执著贪欲成了强烈的对比。许多人生前贪心,要买这一块地,买那一块地;死后还是计较,要自己的坟墓建得高大宽广,装潢得华丽美观。活着的时候与死人争地,死了以后还要与活人争地,既贪心又可笑!
有的人认为佛教的葬仪虽然隆重,但是看起来未免太简单了,既不要热闹铺张的丧仪乐队,又不盖豪华漂亮的墓园,是不是太不尽子孙的孝思呢?这个问题牵涉到各人对死亡的认识,越是能了生脱死的人,就越是能够放下尘世,像古代的庄子就是真能打破生死关头人。他快要死的时候,弟子们想厚葬他,纷纷商量如何用最上等的棺木隆重的埋葬他,庄子就大笑着说:
“我用天地做棺木,用日月做玉璧,用星辰做珠宝,用世间万物做殉葬,还不够丰富吗?还有什么比这更隆重的呢?”
弟子们说:“不行啊,把您露天放在森林里,恐怕会被乌鸦和老鹰啄食啊!还是用最好的棺木把您葬了的好!”
庄子笑着答道:“这有什么差别呢?露天让乌鸦老鹰吃,和埋在土里给蚂蚁蛆虫吃,还不是一样?何必从乌鸦嘴里抢来给蚂蚁吃,为什么要这样偏心呢?”
所以,葬礼办理的方式固然需要合情合理,对于死亡的观念也需要智能达观。如果能够将铺张的丧葬费用节省下来,做一点慈善事业,让死者的遗爱长留人间,这样不仅对社会有崇高的贡献,积阴德庇子孙,亡者也能得到冥福,这实在是很有意义的事情!
从上面所说的佛教对丧葬的处理方式来看,死亡不是消灭,也不是长眠,更不是烟飞灰灭、无知无觉,而是走出这扇门进入另一扇门,从这个环境转换到另一个环境;经由死亡的甬道,人可以提升到更光明的精神世界里去。佛经里面对于这种死亡的观念,有很多譬喻,我现在就向各位大略说明一下其中的六种观念:
(一)死如出狱:众苦聚集的身体如同牢狱,死亡好像是从牢狱中释放出来,不再受种种束缚,得到了自由一样。
(二)死如再生:“譬如从麻出油,从酪出酥”,死亡是另一种开始,不是结束。
(三)死如毕业:生的时候如同在学校念书,死时就是毕业了,要按照生前的业识成绩和表现,领取自己的毕业证书和成绩单去受生转世,面对另一个天地。
(四)死如搬家:有生无不死,死亡只不过是从身体这个破旧腐朽的屋子搬出来,回到心灵高深广远的家。如同《出曜经》上说的“鹿归于野,鸟归于空,真人归灭”。
(五)死如换衣:死亡就像脱掉穿旧穿破了的衣服,再换上另外一件新衣裳一样。《楞严经》云:“十方虚空世界,都在如来心中,犹如片云点太清”,一世红尘,种种阅历,都是浮云过眼,说来也只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。
(六)死如新陈代谢:我们人身体上的组织每天都需要新陈代谢,旧的细胞死去,新的细胞才能长出来;生死也像细胞的新陈代谢一样,旧去新来,使生命更可珍贵。
有了正确的观念之后,就会知道死亡并不可怕,死亡之后到哪里去才是最要紧的。一般人活着的时候,就只知道吃喝玩乐,只知道争名逐利,像行尸走肉般了无意义,不知道为自己的生命寻求方向、安排归宿,只知昏昏庸庸地得过且过,一旦大限来到,就什么都是一场空了!所以,要先懂得如何生,才能懂得如何死,孔子说的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就是这个道理。肉体的死亡不要紧,心灵的昏昧迷失虽生犹死才是最可悲的!我之所以不避忌讳地和大家谈死亡的观念,就是希望各位从死亡的噩梦里清醒过来,摆脱人生的虚伪尘垢,挣出生命的无常苦空,为一己的人生建树庄严的意义,替自己的生命开创出无限的生机!
四、从奇怪的死亡说到美好的死亡
各位听到这里,大概会觉得奇怪,死亡也能算是一件美好的事吗?其实仔细想想,如果对生命有了正确的认识,对佛法有了真实的了解,能勘破死亡的阴霾,穿越时空的限隔,对生死都能坦然面对,无所畏惧害怕的话,那么,死亡自然会成为一件美好的事。像汾阳善昭禅师含笑赴死的事迹,就是一种“来为众生来,去为众生去”的美好死亡。
善昭禅师是怎么样死的呢?原来当时有一个朝廷大官叫龙德府尹李侯的,下令善昭禅师到承天寺当住持,连着下了三道命令,禅师都无动于衷,李侯府尹于是派了个使者去迎接禅师,临行时狠狠地威吓使者说:
“听着,你如果不能实实在在把善昭禅师带回来,就把你活活打死!”
使者于是失魂落魄地来恳求善昭禅师离开汾阳,哀哀求告,请禅师一定要救他的命。善昭禅师看看不去是不行了,就考问众徒弟说:“我怎么能够丢下你们,一个人去做住持呢?如果带你们去,你们又都赶不上我。”
有一个徒弟便上前说:“师父,我能跟您去,我一天可以走上八十里!”
禅师摇摇头,叹口气说:“太慢了,你赶不上我。”
另一个徒弟高声喊道:“我去,我一天能走一百二十里路!”
禅师还是摇头说:“太慢了!太慢了!”
徒弟们面面相觑,纷纷猜测师父的脚程到底快到什么地步,这时才有一个徒弟默默站出来,向昭善禅师叩首说:“师父,我知道了,我跟您去。”
禅师问:“你一天走多快?”
那弟子说:“师父走多快,我就走多快。”
善昭禅师一听,便高兴地微微一笑说:“很好,我们走吧!”
于是,善昭禅师就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法座上微笑圆寂了,那个弟子也恭恭敬敬地站在法座旁边立化了。像这种把死亡当游戏,随时随地一瞬即去的死法,不是很圆满自由吗?
还有宋朝的德普禅师,也十分洒脱遗世。有一天,他把徒弟们都召集到跟前来,吩咐大家说:
“我就要去了,不知道死了以后你们如何祭拜我,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空来吃,与其到时师徒悬念,不如趁现在我还活着的时候,大家先来祭拜一下吧!”
弟子们虽然觉得奇怪,却也不敢有违师令,于是大家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祭拜了一番,谁知道第二天雪一停,德普禅师就真的去世了。像这种先祭后死的方式虽然很奇怪,却也不失幽默。俗语说“生前一滴水,胜过死后百重泉”,为人子女的要孝养父母,应该在父母生前克尽孝思才对,如果等到亲死下葬后才大事祭拜,这样的孝道就太空泛了。
宋朝还有一个宗渊禅师,也能把死亡看成一种超脱,他活到八十三岁时,自忖证悟佛法已有火候,生死已不足牵挂,也该是舍弃肉身的时候了,就自己作了一首挽歌自祭:“举世应无百岁人,百年终作塚中尘;余今八十有三岁,自作哀歌送此身。”这种死法不也是很潇洒的事吗?
宋朝另一位性空禅师坐水而死的事,也很有传奇性。当时有贼人徐明叛乱,使生灵涂炭,杀伐甚惨,性空禅师十分不忍,明知在劫难逃,还是冒死往见徐明想感化他,就在吃饭的时候做了一首偈自祭:“劫数既遭离乱,我是快活烈汉,如何正好乘时,请便一刀两段”,因此感化盗贼,解救了大众的灾难。后来禅师年纪大了,就当众宣布要坐在水盆中逐波而化,他人坐在盆中,盆底下留下一个洞,口中吹着横笛,在悠扬的笛声中,随波逐流而水化,成就了一段佛门佳话。
他留下一首诗说:“坐脱立亡,不若水葬:一省柴火,二省闻圹。撒手便行,不妨快畅;谁是知音?船子和尚”,原来过去有一位船子和尚也喜欢这种水葬方式,性空禅师因此特意又作了一首曲子来歌诵:“船子当年返故乡,没踪迹处好商量;真风遍寄知音者,铁笛横吹作教坊”。性空禅师和船子和尚这种吹笛水葬的死法,不是也很诗情画意吗?
民国的金山活佛妙善和尚,也是用水化的方式圆寂的,那是民国二十三年在缅甸仰光发生的事了。那时妙善和尚染了热毒,又营养不良,两脚背上都长了毒疮,依旧日日爬在热石板上拜佛,弄得疮口溃烂、脓血外流,还不肯接受弟子延医治疗的照顾,连冲个凉水澡都不肯,使大家束手无策。一直到了圆寂当天,弟子又来劝请冲个凉水澡的时候,活佛居然爽快快地点头答应了:
“你要我冲凉很好,我看今天也正是我冲的时候了!”
一语双关说完,就高高兴兴地进入浴室冲洗,弟子不放心,还特别要求活佛多冲一下,除掉热毒,活佛笑嘻嘻地回答:
“我知道,一定要多冲,只冲这一下,就不必再冲了。”
结果几个钟头过去了,仅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水声,却一直不见活佛出来,大家觉得奇怪,推门一看,活佛还是屹立不倒地站在那里,只是心口早就停止跳动。像这种坐脱立亡的死法,真正摆脱了无始无明的牵绊,不是很美好的事吗?
很多禅师们死的姿态也是千奇百怪:像丹霞天然禅师策杖而死;隋朝的惠祥法师是手捧着佛经跪化的;唐朝的良价禅师来去自如,要延长七日就延长七日而死;遇安禅师自入棺木三日犹能死而复活;古灵神赞禅师问弟子说:“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做‘无声三昧’?”弟子们答不知道,神赞禅师把嘴巴紧紧一闭就死了。
而庞蕴居士一家四口的死法尤其各有千秋:先是女儿灵照抢先坐在父亲的宝座上化逝,庞公只好卧着死;儿子在田里锄地,一听父亲去逝了,就丢下锄头立化;庞夫人见他们个个都去了,也拨开石头缝隙,随口留下一偈而去:“坐卧立化未为奇,不及庞婆撒手归;双手拨开无缝石,不留踪迹与人知!”
像这些禅师、居士们的死法,既轻松潇洒,又幽默自由,是快活自在的,是诗情画意的;他们用各式各样舒舒服服的姿态通过死亡,站着、坐着、躺卧、倒立、跪化、说偈而死……,由于他们具有勘破生死的智能,才能这样了无挂碍地撒手而去。人,有生必有死,信佛的人会死,不信佛的人也一样会死,但是我们佛教徒对死亡应该有更深一层的认识,有更高一阶领悟,“以生为附赘悬疣,以死为决肒溃痈”,不但不怕死,更对死后充满希望,面对死亡时,不会恐惧哀号,反而将死亡视为一件美好自然的事。
我们常常都在为人生诸事做准备,为黑夜来临而准备手电筒,为下雨天准备遮伞,为远行准备口粮,为季节准备换装……。而现在,我们也应该趁着时间还早,趁着自己身体精神都还健康的时候,先为死后的皈依处预作准备,为未来的归宿铺下坦途;我们不但要对现世的生活怀抱无限希望,对于死后的生命更要建立高昂的信心──生有所自,死有所为,法身久长,慧命无量,我们佛教徒相信生命是永恒不灭的!
作者:星云法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