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5、我有庄园在沧州南边,叫做上河涯,如今已卖了。过去有水明楼五间,向下看见卫河,帆船来往在栏杆下,与外祖父雪峰张公家的度帆楼,都是闲来眺望的好去处。先祖母太夫人夏天常来这里乘凉,孙子们轮番来侍候。有一天,我推窗南望,见男女数十人登上一渡船,缆绳已经解开,有一人忽然奋起一拳,击中一老汉掉进岸边浅水中,衣服鞋子都湿透了,正坐起来愤恨,船已远去。这时卫河暴涨,洪波直接倾泻下来,汹涌奔腾有声,一粮船张开双帆顺流下来,急速如箭射,撞上渡船顿时如碎片,数十人都淹没了,只有这老汉留下来。老汉于是转怒为喜,合掌念诵佛号。问他去哪里,他说:“昨天听说有族弟为了二十两银子,卖童养媳给别人做妾,因为今天立字据,就急忙质押田产换得银子够那个数,带去赎回童养媳罢了。”众人同声说:“这一击打,是神指使的啊。”催促他换渡船送他过去。当时我才十岁,只听说是赵家庄人,可惜没问他名姓,这是雍正癸丑年的事。又先太夫人说:“沧州人家有某甲逼嫁弟妻的,而且卖两个侄女到青楼妓院去,乡里人都抱不平。有一天,某甲带着银子贩运绿豆,乘大船到天津,晚上停在河边,坐在船舷边洗脚,忽然西岸有一盐船,纤绳中断,横扫过来。两船舷相交,某甲从膝盖以下筋骨粉碎如切割一样,号叫几天才死。先外祖的一仆人听了,急忙奔来告诉说:‘某甲得这样的惨祸,真是大怪事。’先外祖缓缓地说:‘这事不怪,如果终究不这样,反到是怪事了。’这是雍正甲辰乙巳年间的事。”
156、交河县的王洪绪说,高川的刘某住宅有七间屋,自己住中间的三间,东厢房三间因为妻子死后没有安葬的地方,停放棺材里面。西厢房二间,是幼子与她妹妹住。一天晚上,听到幼儿啼哭很急,而没有听到妹说话,怀疑她在厨房没回屋,从窗缝看是不是息灯了,月光明朗下,见黑烟一道,蜿蜒从东厢房的门出来,萦绕在西厢房的窗下,很久不离去。直到妹妹醒来安抚幼儿,黑烟才冉冉地收敛回到东厢房去,刘心里知道是妻子的魂了。从这以后每当月夜听到幼儿啼哭,刘就悄悄起来偷看,见到情形都是一样。后来告诉她妹妹,妹妹听了很感泣。悲伤啊,父母的心,死后尚且不忘他们的孩子吗?做为别人的孩子追念他们的父母,能像这样执着吗?
157、堂孙树宝说,韩店的史某,贫困极了,父亲将去世,家中惟有一件青布袍,想用来装敛棺材,他母亲说:“家里已经没米下锅,拿这袍子换米还可以多活一个多月,为什么埋到土里呢?”史某不忍心,终究装敛了,这事有很多人知道。恰好有人丢失银钏,始终找不到,史某忽然在粪坑中拣到。人都说:“这是上天补偿你的,表彰你的孝啊。”丢失银钏的失主用钱六千赎回,恰好符合布袍的价钱,这是最近的事。有人说是偶然碰巧,我说:“如认为是偶然发生的,那王祥卧冰(二十四孝之一)就得不到鱼,孟宗哭竹(二十四孝之一)就得不到笋啊。幽明的感应,常常用一件事显示它的玄机罢了,你们哪里明白呢?”
158、景州的李晴嶙说,有刘生在古寺教书,一天晚上,月光微弱,听到窗外有淅淅声,从缝隙看去,墙的缺口处似乎有两个人影,急忙呼叫有盗贼,忽然隔墙有人说话:“我们不是盗贼,是来有求于先生的。”刘惊骇问:“求什么?”回答:“我们因为过去造恶业,堕落在饿鬼道中,已经将近一百年,每当闻到僧厨做饭,就饥饿如火烧一样痛苦,发现先生似乎有慈心,残羹剩饭,赏赐洒一点奠祭一下,可以吗?”刘问:“佛家做经忏法会,完全能救济冥间众生,为什么不向寺院僧人求超度呢?”回答:“鬼遇到超度,也是要有前因的。我们过去生中,钻营官场,势力旺盛就去巴结,势力衰败就转身不理如过路人,正当我们得志的时候,本来没有扶穷救困,造有善因,如今势败,又怎么能遇到这样的善缘呢?幸运的是受贿赂丰厚,不太吝惜,孤寒旧友,还有一点点周济,所以有时能遇到怜悯我们的,得一点点剩汤,不然,就如目犍连的母亲在大地狱中,饭到口边,都化为猛火,就是佛力也没有办法了。”刘生心中怜悯,答应它们的请求,鬼感激带着哭声离去。从此刘常把残羹剩酒洒在墙外,也好像有虫叫声,但不见形像,也听不到说话。过了一年多,夜里听到墙外呼叫说:“照顾我们这么久,今天特来告别先生。”刘生问:“要去那里?”鬼说:“我二人没办法求解脱,想到只有作善超度自己,这林子里野鸟很多,有来弹射的,我们先惊动它们飞走;有来网捕的,我们先驱赶它们不要进入,因为这一念,感动神明,如今已能转生了。”刘生曾经把这事告诉人们说:“沉沦的鬼,还能济物放生,人怎么可以推脱不能呢?”
159、厨房做饭的曹老太,她儿子是僧人,说曾经见广东一官员,到寺庙供斋饭,说“他妻子亡故已有十九年,一天晚上,在灯下现形说:‘自从到了黄泉,无时不想念,还希望与郎君百年之后有相见一面,不料台今被安排轮生,从此茫茫万古,没有再相会的日期了。所以冒着冥司的禁忌,贿赂监管,特来告别罢了。’她丈夫又惊又痛,正要说什么,忽然旋风进来,把她卷走了,还隐隐地听到哭声,所以来寺院供僧斋饭做礼忏,修来世的福啊”,这对夫妇,可说是两不相负了。长恨歌说:“但令心如金钿坚,天上人间会相见。”哪里知道不是因为这一念,又种下来世因呢?
160、刘睞,是沧州人,他母亲是康熙壬申年出生的,到乾隆壬子年,已经一百零一岁,还很强健能吃饭,多次被朝庭恩诏表彰,乡里想为她报官照顾发放她财物,她却推辞坚持不要。去年,想为她请建牌坊,也坚决不要。有人问为什么不要,她慨然说:“贫家寡妇,天生命薄,正因为颠沛困苦,被神道怜悯,才能有这样的寿命。一旦求过分的福报,死期就到了。”这老太的见识很高,估计她的生平,必定没有争争吵吵分外的要求,应该是恬然清静,颐养天年,所以能保证这样的长寿了。
161、某官眷顾一男童,性情柔婉,没有市井俗态,也没有骄宠任性,忽然哭泣几天,眼睛都肿了。某官奇怪问他,男童慨然说:“我天天陪床,却没有觉得什么不好,昨天在寓所中某人与某童子亲昵,我从缝隙偷看,丑状难言,因此想到我是一男子,而受这样的污染,后悔来不及了,所以羞愤想死而已。”某官百般开解,男童始终怏怏不乐,最后终于逃走了。有人说:“已经改名换姓,读书考试去了。”又有奴子张凯,起初是沧州的差役,后来夜里听到犯罪的人暗暗哭泣声,心中受触动辞职了,卖身给先父姚安公,他四十岁没有儿子。有一天,他妻子将临产,张凯闷闷不乐地说:“是女儿吗?”生下来果然是,问他怎么知道的,他说:“我做差役时,有某甲指控他妻子与邻人张九私通,众人知道是那妇人是冤枉的,但事情暧昧不明,没有办法证明清白。当时官派我拘捕张九,我禀告说:‘张九初五日因欠官税被抓了,初八日被打十五大板放走了,现在不知在哪里,请求宽限期限。’官检查征税的册子,确实不错,怒斥某人说:‘初七日张九正被关押,怎么能到你妻子的房中呢?’杖责某人把他赶走了。其实是另一个张九,我借机拿来应付免了那妇人的冤枉。去年听说那妇人死了,昨夜梦见她向我拜谢,知道她转生为我女儿了。”后来这女儿嫁给商人妇,张凯夫妇老病,全都依赖她孝养送终。
162、冯平宇说,有叫张四喜的,家中贫穷帮人佣工,流浪到万全山中,遇到老夫妇收留他种地,爱他的勤苦,把女儿招赘他了。过了几年,老夫妇说要去塞外看长女,四喜也带着妻子离开了,久而久之渐渐发觉妻子是狐狸,感到与异类配偶很羞耻,趁她独自一人时,偷偷用箭射她,射中左腿。狐女用手拔箭,一跃直接跳到四喜面前,拿箭责怪说:“郎君太负心,真是使人恨,虽然如此,其他狐狸媚人,苟且野合罢了,我是父母安排的,按礼仪结婚,有夫妇的情义。因三纲的道理,我不敢仇恨郎君,郎君既然嫌弃,我也不敢强要纠缠郎君。”握着四喜的手,痛哭,过了片刻,突然消失了。四喜回去,过几年病死,没有棺材装敛,狐女忽然从外面哭着进来,拜见公婆,详细述说事情的原委。并且说:“我没有再嫁,所以敢来。”四喜母亲感动,骂四喜没良心,狐女低头不语,邻妇抱不平,也跟着骂。狐女瞪眼说:“父母骂儿子,没什么不可以。你怎么当着人家的妻子,骂人家的丈夫?”转身走了,不知去向。走后,在四喜的遗体旁发现白银五两,因而能够安葬。后来四喜的父母贫困,往往在坛中箱子里,无意发现钱米,大概也是狐女弄来的。人们都认为这狐狸不但形体变化成人,心也变化成人了。有人又说狐狸虽然知礼,不至于到这种程度。可能是冯平宇编这故事用来羞愧人不如狐吧。姚安公说:“平宇虽然是乡村老汉,但心地诚实,平生没有一字的虚妄,与他交谈,木讷迟顿,不是能编故事的人啊。”
163、清远先生说一事:朱某有一丫环,很粗蠢,稍稍长大,渐渐慧黠,眉目也渐渐清秀媚人,因而娶她为妾。这妾很有心计,家务井井有条,米盐琐事,家人纤毫不敢欺瞒,有欺瞒就必定败露。又善于囤积,凡是她要卖的东西,来年必定很贵,朱某因此渐渐富裕,就专房宠爱了。有一天忽然对朱说:“郎君知道我是谁吗?”朱笑道:“你糊涂了吗?”因此调笑地叫她小名说:“你不是某某人吗?”妾说:“不是了,某某逃走很久了,如今在某地做某人的妻子,生的孩子已有七八岁。我本是狐女,郎君九世前是巨商,我那时是你的会计,郎君对我仁厚,而我贪污郎君三千多两银子,受冥府的谪罚堕落为狐狸身,修炼数百年,幸好能成道,但受这事的拖累,始终不能升仙,所以借这丫环逃走,变成她的样子来奉事郎君。计算十多年来,所收入的完全够抵偿的了,现今我要尸解去了。我去之后,必定现出狐形,郎君可以交给某仆人埋葬。他必定剖尸而取我皮革,郎君不要怪罪他。他四世前成为饿尸时,我还没有成道,曾经吃过他的尸体,就让他碎裂我的尸体,这样冤业才可以解啊。”说完化作狐狸扑倒地上,有相好女子高几寸,从头顶上,冉冉出去,那相貌是另一人了。朱不忍心而自己掩埋了,但后来还是被这仆人偷挖去,剥皮卖了,朱知道是过去的业障,很感叹而已。
164、翰林院供事的茹某说,曾经访友到邯郸,当时主人没回来,暂时住在城隍庙,正好有卖瓜的休息横卧在神座前,一卖线的老头住在庙里,对卖瓜的说:“你不要这样,神是有灵的啊。”卖瓜的说:“神怎么会在这破屋里?”老头说:“在啊,我常常夜里起来乘凉,听到殿中有人声,悄悄过去偷听,就有狐狸在神前陈诉,大意是说邻家狐狸媚惑一少年,少年将死还没有断气时,狐狸还要诱惑他,少年家人很气愤,叫猎人埋伏用火铳打狐狸,狐狸吓得现形跑了,众人呼叫追赶,狐狸不回自己的巢穴,而投奔一里外的一邻狐巢穴,众人布网在那巢穴外,用火熏,全穴狐狸都死了,而这惹事的狐狸反倒乘机逃掉了,所以控告它嫁祸。城隍说:‘它害人而你受祸,控告也应该啊。但是你的子孙也有媚惑人的吧?’过了很久,狐狸才回应说:‘也有。’‘也曾害人吗?’又很久,才回应说:‘也许有。’‘害了多少人呢?’狐狸不回答,城隍发怒,命令抽它的脸,狐狸才回应说:‘确实有几十人。’城隍说:‘害了数十条命,偿还数十条命,正好相当了,这是怨魂的作用,假借那狐狸报仇啊,你还控告什么呢?’命令检查档案给这狐狸看,狐狸只好哭着离去。你怎么能说不在呢?”这样看来祸不是凭空发生的,虽然是意外的灾难,也必定是有原因的。但是就事论事的人,不能完全知道它的原故罢了。